特稿

亚布力论坛：现在，马斯克、贝索斯的航天梦想吸引了全球注目，但是少有人谈及探索深海。今年是你做载人深潜的第20个年头，海底世界哪里吸引你？

崔维成：我从事海洋技术领域的研究并不是兴趣而是责任。我在中船重工702所读研期间，有机会被公派出国留学，出国以前我和所里签订过协议——学成后回来工作至少五年。我们这批出国的人，大多没有把这个协议当回事，但我不想“破戒”。大概30年前，702所邀请我回来工作，我就回来了。直到那时，我没有海洋方向的任何专业背景，只能边学习边工作，几年后去了上海交大任教。

2002年，我又被调回702所担任所长，开始负责“蛟龙号”项目，后来一直搞潜水器，是因为海洋对于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很重要。我从事这个领域，就希望为我国的海洋强国建设作出一些贡献。

现在到西湖大学，我也是看他们最大的诉求是什么，对我有什么期望，我围绕着学校的定位、期待去做事。

亚布力论坛：西湖大学需要什么？

崔维成：西湖大学关注世界更前沿、更领先、挑战更大的科学与技术。我是研究深海技术的，将中国深海技术领到国际前沿，一直是我的追求。目前，“蛟龙号”“深海勇士号”“奋斗者号”已经做到国际领先了，我再做没有意义。我要思考下一步海洋领域的发展方向是什么，下一步技术应该怎么发展，如何保持领先。

更重要的是，西湖大学最关心能否产出诺贝尔奖级的成果。这些年，中国整体的科研水平进步非常大，发表SCI论文（被科学引文索引数据库收录的论文）数量很可观，但是获得诺贝尔奖的人极少。中国能不能突破这个瓶颈？施一公教授搭建了一个小而精的平台，聚集一批科学精英，希望在西湖大学闷头干十年、二十年，产出一批诺贝尔奖级的成果。

亚布力论坛：所以你未来的目标也是诺贝尔奖？

崔维成：对，这是西湖大学每一个人的责任和使命，所有人都朝那个目标去冲，最后能有10%甚至1%的人成功，就很了不起。至于我本人，做分子还是分母都无所谓，先把这棵树载下去，能不能开花结果，要看个人的机缘。

亚布力论坛：深海技术下一步该如何发展，你思考的答案是什么？

崔维成：大幅度提高潜水器性能，并且大幅度降低它的成本。

亚布力论坛：怎么实现呢？

崔维成：只有向海洋里的鱼学习。与经过亿万年进化的鱼相比，人类潜水器的改进空间还很大很大。鱼游动的效率、机动性那么好，其背后的原理是什么？我们需要破解。

亚布力论坛：你说的是仿生机器鱼？

崔维成：对。仿生鱼虽然国际上不少人都在研究，但目前大家都只能在实验室、游泳池做实验而已，还没有真正能够在海洋里应用的产品。我把这类产品称为第三代仿生智能机器鱼型潜水器。我的团队正在研制，从无人潜水器开始，由浅入深，有基础后再做载人潜水器。我希望尽快研制出一款可以实际应用的产品，并且海试成功，再对外发布，使西湖大学在深海仿生鱼领域取得重大突破和重大进展。

亚布力论坛：仿生鱼的先进性体现在哪？

崔维成：“蛟龙号”深海作业，能携带的观测工具、能采集的数据非常有限，而且它需要一艘科考母船以及一群工作人员跟随，每天下潜作业八小时后，必须上来维护八小时，第二天再接着下潜，总体来说成本高、效率低。

如果仿生鱼研制成功，现在“蛟龙号”做的事情，一条小小的“鱼”就能做。这种仿生鱼在真实的鱼群里，连鱼都察觉不出它是假的，所以待在鱼群里很安全。而且它可以利用海洋能源自动充电，在深海每天24小时作业，每隔一段时间通过卫星将勘测数据传输回来，直到几十年后潜水器坏了为止。它不需要回收，也不用母船和工作人员跟随。如果同时放一群仿生鱼到一条深海海沟里，那一大片区域很快就勘测完了。当然，要实现这个技术，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亚布力论坛：如果实现了，有望获得诺贝尔奖吗？

崔维成：不能。海洋技术做得再好，也无缘诺贝尔奖，因为它没有设置这个方向的奖项。

亚布力论坛：那你怎么冲刺诺奖？

崔维成：到西湖大学之后，我大量的时间、精力都用来研究基础理论，越来越有兴趣。在物理学中，量子力学、相对论、经典力学之间，充满矛盾和悖论，大家认为这三个理论不可能统一，但我认为这是一个选择问题，相信就有可能，给我五年、十年时间一定有收获。如果我能在大统一理论上做出成果，并且被学术界认可，那就是诺贝尔奖级的。

前沿深海技术研发是我的年轻团队在执行，我主要给他们指出大方向，教给他们方法。

亚布力论坛：研发前沿深海技术很烧钱，你怎么解决资金问题？

崔维成：西湖大学不仅给我们启动经费，还创造各种良好的条件。但学校其他教授做研究，可能一台显微镜就够了，可我需要一个2000平方米的地方做潜水器总装车间，面积实在太大，只能在外面租，然后挖水池、做改造，这些都需要资金，所以我在杭州注册了一家深海装备公司，经营收入用于支撑科研。同时，我们计划进行新一轮千万元级别的融资，确保未来三年不受资金困扰。

所以我现在四处化缘、挣钱，只要有资金，认认真真地做，五年内研制出一款震惊国际的深海装备产品，攀登全球深海技术高峰，这个对我来说不是很难。

亚布力论坛：但是前沿技术从研发到盈利，过程很长，投资人一般很谨慎。

崔维成：这就要看他求名还是求利。如果是后者，要求短期内有多少倍回报，就没办法谈了。我只能保证投资人能收回成本，投资回报比银行存款年利率高一点。

但如果是求名，回报率就很高。就像马斯克的卫星发射成功，媒体宣传后，公司股价马上大涨，他是通过这种方式获得回报。

西湖大学要做的，是人类科学和技术的未来。下一代人要做什么，我们先探出一条路，在原理上印证它是可行的，至于后续科技成果转化、产品市场推广，则交给其他人做。

亚布力论坛：你还成立了叔同基金会，我看到你和夫人经常把自己的工资捐进来，甚至还有你们卖房的钱，用途也是支持科研，这是怎么回事？

崔维成：我的年薪有很大一部分是捐到叔同基金会，通过基金会给我的科研团队补贴工资。过去这些年我自己捐了几百万元，加上向亲戚、朋友、同学化缘，目前基金会大概募集了1500万元支持我的科研团队。

我希望告诉团队，他们不是为我这个老板工作，我不会剥削他们，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引导他们真正沉下心来，专心致志地做科研。我也希望通过自己的示范，培养出一些接受我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学生——以攀登前沿科技作为人生追求，物质生活只要过得去就可以了。

亚布力论坛：“蛟龙号”7000米级海试成功的第二天，你就辞职离开702所、离开体制内了。当时你是想从民间寻求资金，研制万米载人潜水器。从过去到现在，为什么你总是以一己之力挑战国家级重大科研项目，不惜为此四处化缘甚至自掏腰包？

崔维成：最开始我是想为我们国家的科技成果转化探索新的体制机制。为什么我们的科技成果转化率低？就是还没有挣钱。但是如果大家都奔着挣钱去，赚到第一桶金时，在分配上一定会闹出矛盾，结果就是团队离散。我为了规避掉这个问题，就探索新的模式。我与一家叫彩虹鱼的企业合作，我的科研技术无偿送给他们，他们负责成果转化、商业化，等公司成长起来之后，拿出一部分资金反哺我的科研。

我自己带头放弃在企业的利益，也不允许团队的成员参与公司经营，科研成果的知识产权属于集体，统一支配送给彩虹鱼企业，为此我捐出自己的年薪，贴补科研团队的损失。

亚布力论坛：为什么要这样做？

崔维成：如果说彩虹鱼公司真赚钱，我的科研团队有股份，可能没多久就会乱套。假如有人在海上作业的时候整天盯着股市，涨了就兴奋，跌了就灰心丧气，那海试一定要出事故，而且好几亿元的项目会砸在他一个人手里。所以，我综合考虑各种因素后决定，科研团队不碰股份，心态必须要调整过来，必须要很稳定，这样才可以做风险很大的前沿科技项目。

现在在西湖大学更是如此，加盟我的实验室的人，需要认同这个理念，并且签订书面协议。今后你如果要出去创业，我鼓励，但你不能一边拿企业的股份，一边在我这里拿工资。为此我用自己的年薪补贴他们的收入，希望将科研团队引到攀登前沿科技高峰的路上去。

亚布力论坛：2014年你开始正式向万米深渊发起挑战，到今天为止，经历过很多困境甚至是失败。从这些年的经历看，做深海技术研发，你遇到的困难主要是什么？

崔维成：只要有人支持，我不认为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我遇到的最大困难还是没有人信任我。但类似我这样不被信任的人应该有很多。现在科技界甚至各行各业管理者与被管理者之间的互信越来越下降，想做事的人越来越难。一个做事的人身边有5—6个人监督你，每做一件事，要给他们讲解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等，这种不信任感会让做事的人越来越难。我了解的两弹一星时候不是这样的，我相信马斯克团队也不会采用我们现在的工作模式。

亚布力论坛：有人说，中国的深海技术与国际水平差距挺大的，你觉得呢？

崔维成：现在中国拥有全球最多的全海深调查装备和最庞大的深渊科学研究队伍，很难说和国际有非常明显的差距。

当然，我们也存在一些现实问题。比如，中国已经有三台载人潜水器，但是没有足够经费支持科学家把它们用起来，因为养护和使用成本很高。“蛟龙号”现在的利用率就不够理想。

再比如中科院三亚深海所同时拥有“深海勇士号”和“奋斗者号”，但一个单位通常不需要两台载人潜水器同时使用。如果将闲置的那一台交给民营企业家去经营，可能效益会好很多。

当前经济下行压力加大，科研人员申请科研项目比较困难，需要防止高端深海设备成为包袱。像日本“地球号”钻探船，就把他们的深海研究所拖累了。美国NASA后来也精简了队伍，包括与埃隆·马斯克合作。本来我们国家的航天水平与美国很接近了，结果埃隆·马斯克一搅局，我们的距离又被拉开了。如果美国的海洋领域也出现一个像埃隆·马斯克这样的人，我们的差距可能也会被拉开。

对于中国来说，探索科学家与企业家相互合作的体制机制，是破解当下信任危机的一个途径。

亚布力论坛：在中国，民营资本、民营企业家可以对前沿科技发展起到什么作用吗？

崔维成：第一，前沿基础研究如果光靠国家财政支持，只能满足20%的科研人员的需求。鼓励民间资本、民营企业家参与，肯定可以加快研究进度。第二，他们在降低成本、提高科技成果转化率方面很有经验。第三，他们的体制机制有可能加快技术发展的步伐。就像刚才说的，让埃隆·马斯克负责航天项目，效率比NASA高得多。

亚布力论坛：你是说，民营资本、民营企业家可以在国家发展前沿科研上发挥非常大的作用？

崔维成：是的，我们可以给国家队做替补和备份。比如有些前沿科技项目，我根据自己的实践经验，觉得用1/10的人手、1/3的经费、1/2的时间，可以做同样的事情，那我们就可以同步去做，成功了是为国家做贡献，失败了也不会给国家造成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