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民：全球经济的今天和明天

2019/04/03
全球经济的今天

讲形势容易，但是我认为更重要的是要理解未来。未来整个经济将会发生非常深刻的、结构性的改变。在我看来，有三股力量正在影响今天全球的经济。

第一，是周期的力量。

整个经济的增长自2008年危机以来有一个很大的反弹，反弹以后逐渐往下走，总体上处在中速的区域。过去10年是中速增长，2008年是全球在过去10年中经济增长的顶峰，今后几年经济开始下滑。这里不存在悲观和乐观的问题，只是一个周期。

2019年世界经济增长率会从3.7%降到3.4%左右，2020年会继续往下走。从预测来看，一直到2022年，未来三年中国的经济增长速度可能会低于6%；美国也从2000年的4%左右，跌到2018年的2.3%左右，未来逐渐会降到1.5%左右；日本经济会跌得更为厉害，到2022年只有半个百分点的GDP增长。这是一个周期的过程。

在这背后，是劳动生产率增长的急剧下跌，这始终是我们今天仍然没法理解的一个问题。科技的发展，加上全球化竞争，使得产品的使用价值增加，但按照马克思所说，它的市场价值在降低，所以利润空间在减少，劳动生产率在下跌。美国劳动生产率增长自危机以来跌得非常厉害，从1.2%、1.3%的增长速度跌到0.3%左右。

第二，是结构的力量。

全球经济在走向轻缓，这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现象。全球投资和贸易持续低位。今天发达国家的投资和2007年的预期相比跌了25%。10年期间少了25%的投资，经济怎么可能强壮？ 

过去10年，投资是很弱的，经济增长更多地是由消费主导。发达国家消费推动经济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新型经济国家消费的比重也越来越大。所以现在全球经济越来越成为一个消费主导的经济。

服务业仍然居高不下，2014年美国的服务业占GDP比重仍为78%，欧洲占74%。

特别有意思的是，人的需求偏好发生了变化。与十年前相比，现在人们在物质产品上的消费比重减少，而在服务业上的消费增多。人们在教育、医疗、旅游、文化上的消费更多，而在冰箱、彩电或者车上的消费更少。服务业的增长速度远远高于制造业。

人的偏好发生了变化，这个偏好将在未来越来越多地主导经济结构，因为人的偏好决定总需求的结构，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

所以全球贸易增长放缓。从20世纪80年代到2008年经济危机以前，全球贸易占GDP的比重增长了46.8%，而从经济危机以后到现在的十年中，全球贸易占GDP的比重下降了13.6%。

第三，是超级关联。

人们生活在一个密切关联的经济体系里，任何一个人的运动都会影响到其他人。我们对拉美的股票市场和亚洲股票市场的互动的关联性做过分析。1996年拉美的股票市场和亚洲金融股票市场的互动率只有16%左右，随着经济全球化的不断深入，2008年经济危机的时候，两个地区金融市场的关联度高达90%，危机以后有所下降，现在也在70%左右。也就是说，亚洲的股票市场变化一个百分点，拉美就会变化0.7个百分点，反之亦然。这是以前很少发生的事情，因为各个地方金融市场的互动和关联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密切。

产业链的形成使得全球经济紧密地联合在一起。2000年，全球产业链的主要部分是德国，它代表欧洲的产业链；还有一个是以美国为中心的泛太平洋产业链。今天全球形成了三大产业链，以德国为中心的欧洲产业链仍然存在，以美国为中心的产业链辐射的区域变成了北美区，中国成为了泛亚洲和泛太平洋的产业链中心。产业链的形成使得制造业和物质生产的经济密切地连在一起，所以全球经济增长的互动性急剧上升，这是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观察到过的现象。

经济危机以前，发达国家经济增长波动的关联性较强，其他国家的波动关联性都低于10%。2008年经济危机的时候全球经济增长波动关联性达到80%，危机以后有所下降，现在仍在40%到50%之间。也就是说，今天全球的经济是要涨一起涨，要跌一起跌，整个关联性从金融市场扩展到实体经济。

这是影响今天全球经济运动一个特别重要的力量，根本原因是整个经济行为改变的方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以前经济的变化很多是源于自上而下政策的变化或者大事件的发生，而今天所有人都有手机，能在同一时间获得几乎同样的信息，在这个时点上所有人会采取或多或少同样的行为，通过产业链可以在瞬间改变经济。假设我们今天同时接到一个信息：纽约地震、华尔街大火，那么人们第一反应就是，股市肯定会跌，全球经济肯定会有危机。所有人都这样想，并采取相应的行动，那这个市场立刻会动摇。贪婪到恐惧之间的变动是分秒之间的变动，而恐惧到贪婪的变化是一个长期的、缓慢的变化。这就是现在经济波动会如此之快的原因，所有人都会沿着同一个方向，采取同一个行动。我一直说“风起于青萍之末”，当风起来的时候，其实我们真的不知道是哪一片萍叶动了。这是影响今天全球经济的另一股特别重要的力量，它使经济变得不确定和动荡。

美国经济对世界的溢出影响很大。如果美国经济下降一个百分点，其他国家的经济第一个受影响的会是加拿大，第二个是墨西哥，它会导致加拿大GDP下降0.9个百分点，墨西哥GDP下降0.75个百分点，也会造成中国GDP下降0.35个百分点。

我们把这种影响分为实体经济的影响和信心的影响，信心的影响在其中起相当大的作用。比如法国是一个农业国家，其实受美国的直接影响非常小，但是美国通过信心、通过欧洲和中国影响法国，同样可以影响法国GDP0.35个百分点的变动。所以，今天世界是如此密切地关联在一起，信心的冲击和影响是如此之大！

当前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对世界经济的影响也在急剧扩大。我们经分析发现，如果中国的投资下降一个百分点，在商品出口国中GDP受到冲击和影响最大的是智利，其次是赞比亚，第三是沙特，第四是哈萨克斯坦。贸易伙伴的中，受影响最大的是中国台湾，中国投资下降一个百分点会导致台湾GDP下降0.8个百分点，会造成马来西亚、泰国等国家GDP下降0.4个百分点。现在中国对世界经济溢出效应是巨大的。

我们生活在一个密切关联的系统里，大家同方向移动，在很多的时候，每个个体都会成为“无辜的受害者”，因为风起的时候，个体挡不住。

全球经济的明天

还有更为深刻的三股力量在影响着未来的经济。

第一，老龄化。

从今天到2100年，全球人口数量将会不断上升，今天是74亿，2100年将达到112亿，但是人口的结构特别不均衡。发达国家和新经济国家，包括中国、美国等，劳动年龄人口增长的最高峰恰恰是在2008年，此后逐渐下降，到2040年左右下降为零，之后劳动力的供给为负。南部非洲撒哈拉国家年轻劳动力不断上升，高峰在2060年，直到2100年，每年还有7700万的竞争劳动力增长。劳动力严重不均衡是很大的问题。那可以移民吗？但谁给这些非洲的年轻人教育、就业和发展呢？世界远没有做好应对这个挑战的准备。

在这个大的格局下，人口的第二个挑战就是全球老龄化。如果把2015年人口结构延伸到2050年，进行对比，我们会发现，人口净增长最多的是60-69岁的年龄段，此外还有70-79岁、80-89岁年龄段；而作为劳动力的40-49岁、30-39岁、20-29岁的人口的增长非常少。相比于2015年，日本到2050年净增最多的是80岁以上的老人。这样经济怎么发展？中国人口的老龄化问题同样非常严重。到2050年中国整体人口会下降，但是净增人口主要分布在60-69岁、70-79岁、80+岁的年龄段，40-49岁、20-29岁年龄段人口数量急剧下跌。这会从根本上改变所有的需求结构和供给结构。

以日本为例，1994年到2016年的20多年时间里，因为老龄化，日本的建筑业、制造业急剧萎缩，服务、金融、保险业也在萎缩，住房租赁、信息和通信、健康服务在上升。在政府的开支里，急剧增加的是医疗支出，而国防、研发、公共教育等其他开支几乎不变。

人口老龄化改变了日本的房地产业，新屋开工户数和建筑面积不断下滑，土地价格在泡沫达到顶峰的时候急剧下跌。也许很多人会说，日本房地产业下跌是因为房地产泡沫，我同意，日本的房地产下跌有相当大的原因是房地产泡沫，但是它只是触发的原因，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老龄化。房地产泡沫触发了对老龄化的恐惧，日本的房地产从此只会下滑，不会上升。因为如果只是房地产泡沫，它可以上升，可以下跌，一定会反弹，但日本20多年来房地产持续下跌，其中深刻的原因仍是老龄化。

第二，气候变化。

我们对气候变化的关注很少，但是它是很重要的。到2069年如果不进行任何控制的话，世界上大部分的地区会变得极度干燥、干旱和炎热，人们能居住的地方只有西伯利亚地区及加拿大的部分地区。产生这种状况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碳排放。地球在一万年期间有冷周期和热周期，碳排放有高有低；但是在最近的1000年，碳排放量急剧上升，远远超过工业革命之前。碳排放上升是因为我们对能源的消费急剧上升。所以，想要控制温度上升，控制能源的消耗和碳排放就变得特别重要。现在中国对于气候变化引起的基础设施投资在世界领先，新能源的成本迅速下降，对再生能源的需求会不断上升。整个的能源变化会引起整个产业的变化。

我举一个例子。今天全球的电动车和混合车的销售仅占全球汽车的1.12%。未来中国的目标是，2030年新能源汽车销售占所有汽车的比重要达到40%。我觉得这很难实现，但只要朝着这个目标走，整个汽车制造业的产业链会发生根本的变化。那不仅仅是一个发动机的问题，不仅仅是一个电池的问题，整个的底盘、框架、仪表、汽车的概念都会发生根本变化。所以，气候变化会引起整个工业根本的结构性变化，而不仅仅是能源的问题。

第三，人工智能正在颠覆世界。

我们理解人工智能是从AlphaGo开始的，因为它战胜了韩国的顶级棋手，但其实更为深刻的是AlphaGo Zero。两者的区别在于，AlphaGo是学了13000盘人类下的棋才学会的围棋，而AlphaGo Zero没有学过一盘人下的棋，只被告知了围棋的规则。在五天之内，AlphaGo Zero打败了AlphaGo，七天之内打败了AlphaGo Master，20天之内打遍天下无敌手。所以柯洁输棋以后哭了，机器不只比人想得快、想得远，而且棋路是新的，是机器根据规则琢磨出来的。如果告诉人工智能规则，它就能够达到最优，这个世界会怎么样？所以现在人工智能广泛运用于预测、导航、规划等等一系列领域，运用于机场、铁路、运输等行业。只要是封闭的、规则明确的领域，它就能优化，这个改变是根本性的。

2000年，瑞士银行在美国的一个大厅，有1000个交易员，24小时进行全世界交易，今天这个大厅空空如也。人呢？被解雇了，被机器取代了。机器所做的交易配售、财富管理远远超过了人。

人工智能正在改变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就业、安全、娱乐，甚至包括军事。无人机已经能携带相当吨位的炸弹，机器人可以负重500公斤以上，我们还需要士兵吗？人工智能已经遍布金融业、银行业所有垂直领域，如零售银行、公司银行、投资银行等等。金融业以后能实现物理世界和数字世界的有效融合，以提升效率、安全、客户感受。我们经分析发现，金融科技对不同银行业务的冲击都很大。这种影响从现在来看还只体现在支付和零售上，未来还将体现在公司贷款和财富管理等方面。所以这是一个根本性的变革和发生。

人工智能正从根本上改变制造业。大数据、机器视觉、标准化、通讯等技术几乎运用到了制造业设计、生产、检测、运输、仓储、配送等所有的过程。人工智能第一次把制造业的三个维度打通了。第一，工业互联网现在可以把车间生产水平的数据垂直到财务、规划，然后上升到云，所以它把垂直的生产和管理部门打通了。第二，它可以把供应链打通。第三，它把整个产品的设计改变了。也就是说，随着信息的返回，每个产品生产的时候都会有一个数据的影像，这个产品在生产过程中，数据影像在不断更新。这个三维空间通过人工智能打通就是未来的智慧制造业。

我认为，对于未来的制造业，任何产品都会是，也必须是像苹果手机一样的产品，它不是从市场需求反馈中得到的，而是由企业家通过洞见未来和机器分析得出来的，而只有这样的产品才能在市场上站稳。这从根本上颠覆了整个销售理念。

此外，人工智能使得制造业变成服务业。人工智能在物流行业有很多应用场景。全世界物流费用占GDP的比重平均为12%，中国为15%。中国物流是一个十二万亿元人民币的市场，规模巨大，物流智能化的空间非常广阔。

MIT斯隆管理学院和波士顿咨询公司合作对全球3000家大企业做了调查，问他们：人工智能对你们影响在什么地方？他们认为，今天人工智能对他们的影响只有20%左右，只体现在效率提升和新产品研发方面，但五年后就可以提高到60%到80%。五年，这是全世界顶级的企业家对人工智能的反映。现在还只是在人工智能的初创阶段。

所以，人口老龄化、气候变化以及人工智能，这三股巨大的力量正在深刻、全面地改变着未来经济。

（本文根据作者在2019年亚布力年会上的演讲整理而成，未经作者本人审阅）
关闭

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