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树新:我的前半生

2019/04/03
今天,我能够站在这里,回顾我的前半生(我生于1963,已经年过半百),必须要感谢四十年前开始的改革开放。没有1978年的改革开放,我们都没有今天,我更没有可能度过这样的前半生。

说到我的前半生,一定要介绍一本书——《沉重人生》。这本书是我母亲在1992年我父亲癌症去世以后,花了九年时间写就的一本个人回忆录,其中讲述了我的父母,一对生于20世纪三十年代,成长于建国初期,在“文革”中饱受冲击的普通知识分子的艰难经历。当然,这也是我童年生活的背景。

这本书中最重要的一页是关于我父亲的日记本,日记本封皮上写着“为了祖国”。这个日记本是在我父亲去世以后我和母亲一起回到辽宁,在我父母住的房子中翻出来的,里面用小楷写了密密麻麻的字。它是一本政治学习笔记,又是日记。在这个日记本中,我父亲记录了文革开始被揭发时他的痛苦和忏悔。

1978年,我父亲被平反,据说烧掉了一人高的黑材料,从此成为了“好人”,还被评为国务院有特殊贡献的专家,当时负责我国核潜艇特种钢材料的研发,每月享有一百多元的国家特别津贴。那时,我15岁,念中学。我读到了第一本和未来有关的书叫《小灵通漫游未来》,这是作家叶永烈在1961年写的,但直到1978年才发表。这本书里讲到了原子能气垫船、水翼艇、电视手表、水滴形的飘行在空中的车、机器人服务员、360度的环幕电影、太阳能灯、可人工控制的天气系统、反季节蔬菜(转基因食品)、隐形眼镜⋯⋯这是一个后来在北大学化学的年轻人在1961年时的想象。

当时15岁的我读到了这本小说,是对我的想象力的重大开发,而正是这个开发导致我对科学以及科学可能导致的未来开始充满好奇。然后我开始读《十万个为什么》,开始关心天为什么是蓝的、鸟为什么会飞、鱼为什么会游。在四十年前,那遥远的七十年代,《十万个为什么》是我科学的启蒙。那时起我开始读科幻小说,一直到今天。

1981年,我18岁,抱着成为居里夫人的梦想走进中国科技大学的校园去学化学,业余时间我继续读科幻小说,那时候的大学图书馆已经开始有了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当时我就读到了很多关于未来的幻想,比如24世纪以后的宇宙,非常震撼!无法想象曾有人用如此庞大而缜密的思维想象着几百年后关于太阳系、银行系的复杂系统中具体而完整的星际战争故事。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思维方式!

1986年我离开大学校园来到北京,先做了三年记者,又在中国科学院机关工作了三年。那是空气中都洋溢着理想主义的80年代,我在那六年里结婚、生女儿,也从单位分到一间两家合住的只有10平米的幸福蜗居。

1992年6月我离开中科院机关下海自谋职业,所以,我也应该算是“92派”。我做过策划公司,倒卖过PC,做过寻呼台生意,直到1994年底去美国,发现了神奇的Internet,从此与互联网结下了不解之缘。

1995年,全中国的上网人数大概只有一万人。两年后的1997年10月,CNNIC第一次公布了中国网民数量:62万。2018年6月,中国网民数量已超过8亿,其中98%是通过智能手机联网。

瀛海威应该是中国互联网商业的早产儿。多年前我接受记者采访讲起早年创业的经历时曾说过:我们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不过,我从来不后悔那么早就遇见互联网。

1998年底我离开网络实业,与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以合伙制的模式创建了联和运通投资公司,从此开始了十年投资生涯,直到2008年退居二线。
联和运通在创业伊始就实行了合伙人制,所以我才可以在十一年前就逐渐退出商业去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也很幸运,找到了非常合适又优秀的接班人,其实今天的联和运通领导者做得比我好得多,当然,我也就乐得成为一个越来越小的股东。

2008年的夏天,我45岁。坐在我的海边书房,蓦然回首,开始追问自己当初的梦想。那一年秋天,我重新开始读书,并与丈夫一起?伴环球旅行,这一走,就是十年!

我现在在公司的职位是CTO,首席旅游官。我没有出门旅行的时间大多用于公益活动。

我大概从2014年开始介入了很多公益相关的事业,最重要的是阿拉善SEE。截至2018年底,阿拉善SEE已有近千名会员,24个项目中心。我很早就讲过,阿拉善SEE生态协会是从亚布力论坛长出来的,阿拉善协会的七任会长中有六任是亚布力论坛的理事。我在最初的五年做过两届第一副会长,参与了最早的所有文件的起草工作。我很骄傲为此贡献过时间精力,也很骄傲今天有更多的人正在继续这个事业。

我还有另外一个公益事业。2006年我跟一帮校友创立了中国科技大学新创校友基金会,从2006年9月到2018年3月,连续三届11年担任执委会主席。

2015年,我回到母校开了一门公共选修课——《互联网发展史》。这一年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转折,我开始重新整理互联网和人类相关的历史,从技术、文明变迁的角度来探究互联网和人类的关系。

从2008年开始至今,我和丈夫二人结伴自驾。我们先用两年多时间游走中国,几乎到达过中国大部分县市,行程近15万公里。后来去了世界各地所有我们能去的地方,我们大多在当地租车自驾,至今已行经129个国家,自驾行程约25万公里。

2015年以前,我记了大量的日记。有了微信以后,我在朋友圈写了很多文字。

我是地图专家,而且特别喜欢看地图,所以在GPS和智能手机还没有广泛应用的时候,我们家有全世界各个版本、各种地图,我可以开一个博物馆。

我是一个一直在看书的人,这一路走来一路读。经常有人问,你为什么要旅行?因为我一直充满好奇:这个世界为什么是今天这个样子,这个世界将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2016年冬我们曾专门在南太平洋上跳岛旅行,旅行路上时我一直在读《库克船长日记》。库克船长是1769年英国皇家海军的一个上校,他当时接受了一个任务:帮助英国皇家地理协会测量金星凌日。他当时驾驶的是一个三桅帆船叫“努力号”,是无动力船,他用很多非常原始的工具测量海湾、海岛、海流,以及南太平洋一带的天文地理。但即使这样,库克船长所描绘的新西兰海岸线和澳洲的南海岸线,包括太平洋的洋流,依旧在指导着我们今日的海洋地图。在大航海时代,有多少这样的无动力帆船,探索和发现了我们今天的世界。他们拥有着什么样的精神和怎样的好奇啊!

我希望我自己能够永远保持对这个世界的历史和未来的好奇。

我希望,未来能有足够的时间再去苏格兰旅行,探访这个诞生了大卫·休谟、亚当·斯密、詹姆斯·瓦特,从而发明了现代世界的神奇高原。

我希望,未来有足够的时间坐下来认认真真反复研读厚厚的《辩论》,想清楚为什么在1787年的夏天参加美国制宪会议的商人们会花上116天严肃争论,认真妥协,通过谈判和立法,而非武力,真正建立了共和。到底什么是他们的精神根源?

我希望,再一次去埃及、去印度、去土耳其慢慢行走,用心观察这些拥有古老文明的国度如何艰难地向现代文明转型。

我希望,将这个世界再走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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