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医疗的逻辑已经变了
一提到“大健康”,每个人都认为它有无限的发展和未来,但只有真正进入大健康行业的人才知道,这一切真的不容易。这个行业看似热闹,但还没看到好的回报。我希望通过我的分享,能让大家更清楚地认识到大健康产业背后的发展逻辑,以及新医疗变革的机遇背后存在着的巨大挑战。
健康医疗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生态。首先,它事关“民生”,既然涉及民生,背后就会有监管、有医疗的公平、可及、医疗费用的控制等,它不是一个完全自由的市场。此外,医疗是一项十分复杂的服务。医学的背后有很多的未知世界,迄今为止,医学专家对疾病的理解还十分有限,特别是医疗还有各种分科。当患者得了一个很复杂的病,每一位不同专科的大夫可能都会根据自己的科别来判断病情,不同科室的大夫之间也存在对疾病的沟通和理解差异。
此外,健康医疗还是一个与GDP有关的产业。美国近18%的GDP与健康医疗有关,就业的人口中,每十个人中就有一个从事健康医疗相关的行业。很多人分不清大健康和医疗的区别,其实大健康就是医疗本身。
比如,我们到医院看病,以为都是自己付钱看病,但看病的钱本质上是医保支付的,我们已经把自己对看病成本、质量、过程和结果的要求委托给了医保局,把钱交给了医保局,医保局再拿着钱与医院谈判。过去五年间,特别是国家医保局成立之后,行业发生了巨大变化。
医院过好日子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时,投资医疗的逻辑也与过去完全不同。过去,医院是成本加利润,根据看病所用的器械、材料成本、利润,综合这些来衡量收费的标准;但今天是DRG(Diagnosis related groups,疾病诊断相关组)时代,医院开始按病种付费,如果没有卓越的运行,医院就很难挣到钱。
健康医疗的“需求”随着“问题”攀升
从全球大健康产业来看,已经有了一大批优秀的商业保险公司和健康管理公司。大健康产业规模越来越大,花钱越来越多,问题也越来越多,这是行业的基本特征。
首先,各国健康医疗费用和需求一直在上升,特别是中国,未来会面临老年化的结构和长寿时代。它带来的最大冲击是长寿与疾病伴随在一起,其医疗费用是巨大的。随着支持生命延续的手段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的疗法、药物、创新层出不穷,大众需求也在不断提升。
与发达国家比,中国在健康医疗费用的人均支付上,还处在初级阶段。发达国家一个根本的特征就是,商业保险为医疗费用所支付的比例,要远远高于发展中国家,无论是个人支出还是商业保险占GDP总体的比例。这几年商业保险在深度和密度方面,都在高速成长,市场需求很大。未来,中国的商业保险会成为医保、政府保险的一个重要补充。
其次,科技进步也是产生医疗费用的一大原因。现在看病越来越精准,过去看不明白的病,现在很多都能看明白了。过去以为很多人是老死的,但通过科技检测手段发现,有人是病死的。其中,“慢性病”也是需要关注的一个重点。根据医保数据显示,大家在重大疾病上花的钱其实并不多,反而慢性病是中国医疗费用的一个巨大支出。中国的慢性病病人数量呈现两大趋势:一是数量越来越多,二是越来越年轻化。糖尿病、高血脂、高血压这些慢性病未来都可能会导致脑卒中等心脑血管病。从数据来看,随着慢性病患者越来越多,医疗机构也在不断成长。
第三,老龄化的人口结构对未来中国的影响巨大。假定中国老年人比例达到了25%,一个年轻人需要照顾3—4个老人,那么未来在照顾老年人的就业人口上就会产生巨大缺失。当老年人口达到一定年龄和数量时,居家养老的质量就会很有限。所以未来,集中、园区式、有规模的养老是必要的;而且一定会出现“智能养老”,针对劳动力不足和服务质量等问题,机器支持养老也是一种趋势。
第四,从医保费用看,其最大的压力就是如何实现收支平衡。过去几年已经到了收支的转折点,收支开始出现不平衡。现在看来,这方面压力越来越大。现在退休金已经开始全国统筹,将来的医保可能也会面对是否统筹的问题。
政府面临社保的压力需要商业保险的补充,但商业保险会担心风险,因为老百姓还没有感受到商业保险带来的利益,这方面的生态还不够健康。
第五,从政策影响上看,政策对健康医疗行业的影响是最大的:一是支付系统的改革;二是对药材、对整个材料的采购;三是分诊医疗。
新医疗就是把医生从“艺术家”变成“工程师”
与传统医疗相比,“新医疗”有以下三个重要标志:一是把医生从艺术家变成科学家、工程师;二是把医疗的过程变得更加精准、更加标准化;三是把医生自由施展、创造性的诊疗过程,变成更加规矩、严谨、科学、基于计算的过程。此外,还有几个重要的数字化因素,能帮助我们实现这一目标:
一是连接力。中国目前现代化的医院所有的设备、数据基本能连接在一起,院内和院外也能连接在一起,有了这样的连接力,今后在疾病的诊断和识别方面,会越来越精准。未来,如果将中国几十万医生看病人的经验加以总结和计算,诊断结果的准确性必将提升。
二是算力。现在各个城市都在强调算力,尽管还不知道算什么,但已经认识到算力的重要性,大规模的基础就是足量的数据。今天医疗里大多数的数据是孤立、不可计算的,可计算的数据需要标识、识别和归纳,这是一个巨大的产业机会。
第三,今后医疗一个大的变革和发展的方向,是强调公平性,尤其是基层医疗。基层医疗就是老百姓的医疗、预防的医疗,能够把小病化小,阻止大病发生。但今天我们的基础医疗是不被信任的医疗,是被认为质量不够好的医疗,也是不连接的医疗,所以也就是没人去的医疗。这很可惜。
进入医疗领域里的很多投资者都很兴奋,一谈到医疗投资,大家都很有创意,但一问到经营数据又都觉得很为难,很多年都没什么收获。因为医疗强调公平性,所以在强调费用时,就会发现,它的背后有一只很强大的“手”——政府。
政府在控制医疗费用,制订各种各样的医疗规则。当你想做一个人工智能方面的医疗项目,想要拿到医院的相关数据,就要进行伦理方面的检查和验证;而当你拿到的数据不够多,人工智能的算法就不好用。当你做好一个产品想卖到医院时,首先要回答几个问题:机器做诊断合法吗?合理吗?收费吗?当你把这些问题都回答完、解决完之后,八年时间就过去了。
在医疗行业,投资5—6年就能有回报的公司几乎没有。一个医院投资的周期,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慢得多,特别是民间资本投资医疗行业,会面临很多困难。
在新医疗时代,医疗的同质化也是我们社会要解决的根本问题。大家看到数据后就会发现,寿命的长短与吃得怎么样、空气好不好的关联性,没有与医疗水平的关联性大。医疗是一个社会基本的产品,今天社会要发展,就是让每个人都能享受中国的进步,让更偏远的地区有公平的医疗和公平的教育。这是机会,也是企业家的使命。
传统医疗的模式基本就是有病去医院,但这几年,很多医疗的模式都发生了根本变化。既然我们买东西不用到商店了、到政府办事也都能在“掌上”进行,那医疗为什么不能在家里做?医疗行业空间巨大,我们对它的未来发展充满期待,但投身者需要有充分的毅力、社会责任感和忍耐心,不要急于挣钱,因为你着急也没用,只有一步步地熬出来。如果你事先没有准备,一定不要进入这个行业。
新医疗一定是数据驱动的连接生态的医疗,我们今天看到的医疗最大的挑战就是没有连接性。大家如果经常跟医生打交道就会发现,越高级的大夫越专越深,但对别的领域就不怎么了解。而人体又是一个系统,如何通过这个连接,解决这些问题呢?中国的好医院、公立医院,70%左右的收入是来自医保的支付,也就是说,医保是医院最大的支付者。
虽然大家说,那是花自己的钱看病,但还没有看到哪个病人可以和医院讨价还价。没有患者会问医生:“我感冒了,你为什么给我检查CT?”“为什么你给我吃这个药,不给我开更便宜的药?”“我生这个病,为什么不用那个方法?”我们还没有任何权利与医院进行讨论,只是看完了病,拿着病例证据去找我们的代理人医保局收钱。
而新医疗是一种信息技术,能够通过数字化技术解决一些问题:一是数字化技术能有效提升医疗公平感。医疗的不公平包括医生的不公平。好的医院大家都想去,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去。数字化的技术,可以把一个医院变得更大。一个特别优秀的医院通过数字化的技术,可以把它服务的规模扩大到十倍、二十倍甚至更多,可以把一个好医生变成十个、二十个、一百个数字医生。这是我们通过数字化对医院建立公平的一个基础。二是数字化技术能有效改善医疗生态。医院只是其中一个片断,一个人一生在医院待的时间十分有限,大部分时间都是花在与医生的沟通、护理和康复上。
医疗是艺术和工程的结合体
医疗到底是艺术还是工程?医疗的艺术化约束了QCD(Quality是质量,Cost是成本,Delivery是交付)的水平。一个可及、可控的服务,都要用这三个词来做:服务的质量是什么、要花多少钱、什么时候能完成这个过程。今天的中国医疗在这三项里,每一个都不精准。
患者看病谈不上什么质量,患者自己也没有要求,成本也说不清楚,给多少钱再说。大部分人得了病自己都认为,治疗多长时间都可以,特别是有些慢性病更是如此。
如果医疗是一项纯艺术,这会给创新和探索带来很大的空间。没有艺术的医疗也不是创新的医疗;但如果医疗都是艺术,那么医疗的质量、成本,包括老百姓的满意度,就无从谈起。这是我们当前面临的一个很大的挑战。
我们在医疗的“工程化”过程中,要把经验的医学、高度依赖于个人的医学、不可传授的医学、不可复制的医学、不能规模化的医学,变成医学的工程化、可普及、可度量、过程可控、把一个最好的方法论可以大规模地复制给别人。怎样让北京医生的医疗水平到县里去?这是我们现在在探索的一个医疗模式。
新医疗一定是信息技术所支撑的医疗,要通过信息技术完成。从服务质量、医疗成本、康复可控方面,我们在工程化、人工智能、医学方法、连接和医疗大数据等领域,构筑未来的一个大生态。
工程化的医疗引发了医疗模式的巨大变化,我们办医院,通常会问院长一个问题:“你希望的是,病人到医院来看病让你挣钱多,还是阻止病人到医院看病挣钱多呢?”其实一旦人得病,预防就是终生的,长时间的医疗服务和管理,是新医疗未来大的方向。
举例来说,我们把宣武医院脑卒中方法论数字化之后,连接了十几个县级医院,现在县级医院脑卒中处理都是按照宣武医院的处理方法,匹配度极高,县一级医疗水平得到提高,也解决了很多问题。现在国家在搞全中国脑卒中中心,这就是一个大医院赋能更多小医院的例子。
再比如,互联网医院。宁波云医院是熙康与宁波政府共建的。现在每天宁波有6千多名护士到家换导尿管、PICC、做一些诊疗服务,药品到家。疫情时,患者在小区里的自动药品售货机刷脸,就能拿到药,患者的病历全都是连接的。
如果不用信息化的技术,“公平性”就无法解决。知识与能力的共享、医疗能力的连接、服务的便捷、医生由“艺术”思维向“工程”思维的转化等,组成了信息技术管理的医疗。那什么叫价值医疗?价值医疗就是,花这么多钱,要能获得一个患者要求的服务质量。
支付方会成为大健康的推动者
中国的商业保险现在还不够发达,支付方的困难,也是商业保险不发达的一个根本原因。为什么美国有凯撒模式?凯撒模式就是保险公司发现过程不可控,依赖别人不可靠,干脆自己建立医院系统、自己跟医生谈判,建立自己的可控队伍。
今后,支付方一定是推动者。当中国的商业保险公司越来越强大时,当越来越多凯撒模式与健康管理组织、商业保险公司合作时,它就会形成竞争,竞争就会改变格局。
但支付方会对医疗的行为产生巨大的影响。支付方越来越趋向于长臂管理,以后的支付方保险公司和医保的支付方不是纯医疗机构,而是人口管理公司。未来,长臂管理这个过程会越来越深入,它一定会自己建立一个控制手段,否则商业保险缺乏数据就很难发展起来。未来,优秀的保险公司也是最优秀的健康管理公司。
现在的支付主要是通过规则的创新来控制,今后会推动医疗服务模式的变革,使得费用更有效率。现在的医疗费用正在进入一个全程的监管,过去的监管是事后审计,现在越来越多要和医院的HIS连接在一起,数据的驱动会使得管理越来越精准。医疗费用的使用,未来也是医疗标准化和深度学习判断的过程。
我们看病的医疗费用中,很大一部分是在院外的预防和康复,这也是现在最不发达、体系最不被信任的地方。这个产业也有需求,但没有发展起来。医疗就像便利店一样,一定会走到老百姓身边,从治疗到预防,日常的健康管理和预防一定会走进社区和家庭。
未来,医疗的服务模式一定会发生更大的改革。各个城市云医院的建设会变成一个城市的新基础设施,也会变成未来商业保险、社会保险的另一个可控的平台。
过去的医疗服务质量靠医生,但今天医疗正在通过数字化技术,大幅度提升质量,突破个人、组织和区域的能力,通过标准化、平台化和生态化,来解决问题。
医疗最赚钱的时代已经结束,再也不会回来;今后的医疗,要靠精准、精益的服务,靠自己的能力,靠新的商业模式。这对医院变革的挑战是巨大的。这份事业有未来,但真的不容易。医疗的服务和模式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过程。精准管理和卓越的运行,是持续且需要永远坚守的过程,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大数据和云计算正在构建医学图谱,要把这些数据变成医学知识库。一万个人看病得出的共识一定比一两个人看病得出的共识要好得多。医学并不是要使用最独特创新的方法,事实上,最通用的方法往往就是最安全的方法。
同时,临床路径也要流程化。一个医院特别是集团医院,怎样让所有医生看病遵循同一个医疗路径,这很重要。幸运的是,目前中国有一批顶级学者和教授十分愿意把他们的方法论变成工程化的平台。
医疗和宗教比较接近,一个好医生就应该像菩萨一样,不能老露面。我们看不见菩萨,但是各个地方都供着菩萨,菩萨念的都是同一本经、同一套理论。你应该把你的知识理论体系变成小庙一样,走到各个地方大家都有共识,都能用同样的方法解决问题。通过这样的交流,现在很多医生都想成为“菩萨”,都在把他的知识数据化。我们还建立了电子病历,里面有大量的信息,这是我们办医院的一个重要资产,对慢性病、疾病的分析都能起到精准干预。我们利用数字化的技术,让患者得到最佳治疗路径。
东软作为一个信息技术公司,在过去这么多年一直在进行大健康的实践,很不容易。我们需要把一个企业的使命和社会的发展融合起来,需要看到一个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如果说哪一个领域可以从第一天干到几代人才能看到成果,那就是健康医疗领域。虽然很艰苦,但我们会坚守下去。今后的新医疗,是科技驱动的医疗,是AI、大数据的医疗,也是元宇宙的医疗。我们需要通过数字化技术,把生存的路线更加精准地设计好。
总之,一切才刚刚开始,前方还有很多困难,但唯一促使我们走向远方的,就是我们的判断、勇气和耐心。
(刘积仁 东软集团董事长兼CE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