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编者按：

亚布力论坛、阿拉善SEE的精神形成，一定是渐进的、保守的，与历史积淀的各种因素结合在一起发展的过程，既坚定又温和。阿拉善SEE创会会长刘晓光去世四年了，但在他开辟的道路上，行走的人越来越多，艾路明就是一个传承者。 

从更宽阔的坐标系看，创立17年来，阿拉善SEE不仅将中国企业家阶层带入到环保事业中，也在带领中国企业家实践英美保守主义。 

卸任阿拉善SEE第七任会长后，艾路明计划研究企业家精神的历史与未来。他说，中国企业家除了对产权、创新和企业利益的追求，还有一项特殊任务。这项任务是什么，如何完成？艾路明说，2004年刘晓光在沙漠里受到先知般的启示，留下了前进方向，未来需要一代代中国企业家去寻找答案。

亚布力论坛：每个民族都需要理解自身的商业文明和企业家精神，你卸任阿拉善SEE会长之后希望专注研究中国企业家精神的源头，你认为它的源头是什么？ 

艾路明：一方面，任何企业家都是人类文明的产物，在这一点上中国企业家没有特殊之处，我们需要研究工业革命以来的企业家精神是如何产生、发展的，马克斯·韦伯所研讨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会给我们很大启示。我们可以肯定创新、承担风险、独立判断和决策，以及产权关系给企业家带来的空间。特别从产权关系看，中国企业家是断层的。今天的中国企业家，无一例外是改革开放后的产物，因此直接承续了工业革命以来企业家精神的各种理念。 

另一方面，韦伯谈到的问题虽然具有普遍意义，但是任何一个民族和文明都有其独特的一面，例如我们的近邻日本，他们的企业家精神受到儒家文明的深刻影响，也伴随着西方文明而成长。中国是儒家文明发源地，中国企业家当然也先天受到儒家文明的影响。 

亚布力论坛：基督教文明之下，欧洲形成了什么样的商业文明和企业家精神？ 

艾路明：文艺复兴的过程中，威尼斯等意大利兴起的城市国家就是以商业立国，整个欧洲是一种封建文明，“封建”的本质含义是独立，与皇权隔离。冯天瑜先生的《“封建”考论》一书专门谈“封建”概念的演变，说得很清楚。 

根据这样的封建概念来看，当时欧洲每个封地是独立的，领主只要资产经营得好，财富能够积累，可以用自己的资源支持文化、艺术，它也必然和王权有分割，并且受天主教的约束。当新教出现之后，封建制下的商业文明得到了普世价值的加持，可以与皇权对峙，其中英国最典型。英国贵族与国王签订《大宪章》的背景是，每一个庄园和贵族有自己的产业，哪怕是国王需要，也要得到认可才行，这是欧洲文明之下形成企业家精神很深刻的背景。

亚布力论坛：从中国历史上看，儒家文明带给中国企业家的独特影响是什么？ 

艾路明：中国的商业文明，最早可以追溯到商朝。“商”的本质含义就是商人、商业，商文明能够出现并逐步成熟，与那个时期在中原一带存在的贸易和货币流通密不可分。只不过，中国一直崇尚农业文明，而且战国以后，特别是秦始皇以后，中华文明发生了一个根本改变——由过去家族、国家互相独立存在的状态，转变成统一的帝国，儒家文明逐渐占据主导。在儒家文明观念下，商业、商人自然被放到最末的地位——士农工商。这种社会文化影响至今。 

从吕不韦开始，中国商人有2000多年的历史，但商人很难算是企业家。洋务运动以后，中国才开始出现“企业家”的概念。但中国历史进程频繁被打断，企业家的继承与发展也被打断。今天中国企业家所承担的任务，不仅仅是对产权、创新和企业利益的追求，还在于改进儒家文明的思想方法，这是唯独中国企业家需要面对的任务。

亚布力论坛：在儒家文明背景下，怎么解决中国企业家精神的加持问题？ 

艾路明：在这个背景下，怎么逐步形成以儒家文明为背景的企业家精神，就值得探讨了。中国企业家精神不仅仅是对产权、创新和企业利益的追求，更重要的是使企业家本身能获得独立的思考能力和方法。也因为这样，中国企业家精神不同于基督教文明下所形成的企业家精神，在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中国企业家需要面对这个问题。 

为什么欧洲企业家不需要面对？因为欧洲从文艺复兴以来，甚至从更早的古希腊以来，就是以理性主义为前提的。因此，中国企业家精神很重要的内容在于，理性主义的思想方法和道法自然的敬畏之心。 

亚布力论坛：改革开放以后，中国商业和中国企业家迅速崛起。这一时期对中国企业家精神的影响是什么？ 

艾路明：生存、发展是人类的本性，只要有一条缝，企业家精神就会顽强长出来。改革开放给了大家一个从事企业探讨的空间。1978年起步，1980年代就出现了万元户，1992年国家又从产权关系上确认，大家可以拥有自己的企业，实际上也意味着，现代产权制度下的企业开始形成。这个时候，中国企业家就开始形成。 

一般来说，在儒家文明背景下形成企业家精神，需要很长时间。日本之所以能够形成，是因为被西方征服，尤其是在观念上被征服了——黑船事件之后，日本迅速脱亚入欧，这才有明治维新。欧美也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才形成独特的企业家精神。 

但是，中国在改革开放之后，其实是打开了中国企业家与现代文明结合的空间和通道。中国不仅几十年之内就变成强大的经济体，而且中国企业家精神也只用了一代人的时间，便从零成长起来，如今与全球企业家处于同等状态。中国经济发展之所以迅速，与企业家精神的快速形成是有关系的。

亚布力论坛：你曾说，虽然中国商业最早可以追溯到商代，但是今天我们还需要重新论证，什么样的理论体系可以让中国企业家与全球文明对接。你认为这个理论体系应该是什么？ 

艾路明：美国的企业家精神与欧洲大陆的企业家传统有所区别，无论是思想体系、宗教体系，还是政治体系、哲学体系，都与英国直接联系，异于法国。英国是保守主义传统，法国是自由主义传统，这两者区别很大，所以法国那么反覆，英国和美国相对平稳。英国以光荣革命完成对王权的颠覆，而法国从大革命到第一共和国，再到第五共和国，将近两百年历史，中间经过很多个来回。 

其实，中国企业家精神背后是保守主义精神，保守主义与近代以来影响中国思想界的几大思潮有许多不同。保守主义精神意味着，我们不是和儒家文明决裂，不是要建立一套完全新的东西，而是一步一步吸纳、改进，这是中国企业家精神独特的一面。 

亚布力论坛：为什么中国企业家精神需要用保守主义来解释？ 

艾路明：索维尔在《知识分子与社会》一书里，对“知识分子”做了专门定义。索维尔认为知识分子这一概念的核心是“理念的处理者”，他们是用理念来引导、影响社会的人，并且那种理念不可检验，与他们个人没有关系，也不管理念最终对世界带来何种影响。 

中国企业家做的所有事情都和他个人有关系，都可被检验。原因很简单，企业家如果不按照常识做事，企业就倒闭了。这就是中国企业家接受保守主义观念最重要的依据，不需要某种纯粹的理念。所以，企业家不需要拿普世观念来说事情，那些东西恰恰可能带来危机。 

中国企业家里，找不出多少极端例子，都是想把自身的商业做好，逐步推动改变，这背后是埃德蒙·伯克以来的保守主义精神。以前我们对伯克了解太少了。但是，中国企业家40多年来实践、探寻的过程，已经成为重要的理论来源。 

亚布力论坛：阿拉善SEE实践的是保守主义精神吗？ 

艾路明：我认为完全是，从刘晓光以来就是这样。不仅阿拉善SEE，亚布力论坛成立以来中国企业家传承的也是保守主义精神。陈东升（亚布力论坛理事长，泰康保险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创始人、董事长兼CEO）看待问题的方式，就是渐进的而不是突变的。亚布力论坛历届轮值主席，没有一个激进。大家承认儒家文明状态的合理性，再一步步吸收、改进、融合，使中国企业家形成新的传承，最后形成真正的变化。我认为这个理念会被大家逐步认可、接受。 

今天，中国企业家已经意识到，真正带来价值、让社会逐步好起来的，不是一套美好的、纯粹的理念，而是每一个企业自身的改进为社会带来价值，这也是过去40多年企业家推动社会进步最重要的原因。欧洲企业家也是一样，工业革命只是一个政治术语，实际上它不是革命，是对过去的逐步改进。 

从这个角度上说，亚布力论坛、阿拉善SEE的精神形成，一定是渐进的、保守的，与历史积淀的各种因素结合在一起发展的过程，既坚定又温和。所以，中国企业家追寻的是保守主义传统。 

亚布力论坛：你曾说，2004年刘晓光会长在沙漠受到了先知般的启示，创办了阿拉善SEE，并把这种精神带给了中国企业家阶层。你为什么认为刘晓光会带来先知般的启示？ 

艾路明：儒家文明对人与自然的关系有很多界定，但是，当中国企业家开始出现，他们直接面对的是人与自然关系的重新定位。欧洲的企业家精神，有基督教作为引导，他们看得很清楚，自然地走到那条路上去，这是对神的信仰、关爱和理解。中国企业家只用欧洲的企业家精神作为指引，是不够的，因为儒家文明已经存在于中国人的文化里，单纯的融合、顺其自然也是不够的，我们需要以某种绝对观念为指导，重新理解自然这个概念。这是晓光推动的过程，从这一点我们看到晓光先知般的力量。

亚布力论坛：刘晓光为中国企业家带来的启示是什么？ 

艾路明：我想，很多事情我们是无能为力的。如果我们要追寻最初的源头，那这个源头就是在某种绝对观念框架下的“自然”这个理念。它无形、无状，也不可见，它已经把秩序准备好了，我们只需要去信仰、跟随，去重新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这是晓光给我们带来的启示。

亚布力论坛：你在尝试用宗教学方法——寓意解经法重新解释刘晓光的诗歌，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 

艾路明：人类和作为绝对观念的自然发生联系，是通过先知获得的，先知是和神直接发生联系的人。希腊化时期的一位犹太著名学者斐洛，写过一本《论摩西的生平》，详细解释和重构了《圣经》里写摩西的故事，比如为什么摩西是先知，那是一本典型的寓意解经法作品。 

晓光具备这种先知般的领悟力，他用诗句反映了他和作为绝对理念的自然的接触，这里可以通过寓意解经法研究他的诗歌，寻找、挖掘他是如何与自然联系、获得启示的。比如他的名句“让我们做一个无名英雄吧，大地用青翠为我们加冕”，大地、青翠、加冕在这里不是文学语言，而是宗教学语言。晓光的诗有好多奇特转折，将它们作为经典重新解释，从中看到他如何与自然结合，重新解释的过程就是寓意解经。这种结合反过来让我们理解人与环境、人与自然的新关系。 

其实，寓意解经法只是一种解释方法而已，它在宗教学上曾经盛行，也给宗教理解带来价值。未来或许会有人运用不同的方法来给出新的解释。 

亚布力论坛：在中国企业家的历史上，除了刘晓光，你认为还有谁具备这种先知般的领悟力？ 

艾路明：没有了。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我希望用这种方式，重新确认我们与自然的关系，理解人与自然的全新状态。自然科学遵循的是理性方法，但是理性主义有缺陷，怎么弥补？需要靠绝对观念、绝对精神形成人对自身的重新理解，形成人与他者，尤其是与自然的重新定位。我想这个角度或许是展开对中国企业家精神源头研究的一个合适的方向。

（艾路明 阿拉善SEE生态协会第七任会长  武汉当代科技产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