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大趋势不可改变
Q:听说你最近在看两部剧——《托洛茨基》和《战前37天》,一部关于苏联革命,一部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有什么收获?
田溯宁:我挺受启发的。工业革命创造巨大财富,也造成空前不平等。
对于20世纪战争与革命的根源有不同理论,我认为是与工业革命带来的全球化、高效率和不平等有关。最近三十年,我一直从事信息行业。这个行业也会创造巨大效率,而高效率本身会制造诸多矛盾。5G、互联网、PC操作系统把世界连在一起,但能掌握这些技术的还是少数人。同时,当信息技术成为一个国家的核心竞争力,它应该被什么样的人所掌握?
疫情期间我还在看《通向世界尽头》,讲的是跨西伯利亚大铁路的故事。当年俄国举全国之力,修建出迄今世界最长的铁路。它的轨距、车头和欧洲都不一样。目的是创造一个独立体系,与欧洲竞争。
Q:“一个世界,两种体系”的格局,会再现吗?
田溯宁:这个趋势正在发生。过去四十多年,无论是PC、半导体、互联网还是通讯系统的发明,都是欧美几百年技术积累的结果。中国由于市场规模大,应用做得更好,成为技术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和跟随者。但是随着5G到来,美国的技术制高点受到挑战。领先者肯定会想方设法限制挑战者。在中美博弈中,技术的附加价值最高。未来世界可能剥离成两个技术体系,一个以中国为主,一个以美国为主。美国要建立封闭的体系,挑战在于成本高昂。过去发明一个东西,中国会用、全球会用,现在只能自己用,投资回报率必然降低。美国现在还没感觉到这个痛苦。去中国化、走向封闭也不符合资本主义的属性,因为资本追求回报最大化。中国要建立一套自主可控的体系也面临很多问题。这不是5G标准比别人先进、电子商务或短视频应用比别人好就行的,本质上是跟教育、科研长期投入,甚至跟文化多样性、包容性紧密相关。中国的条件还不完全具备。
现在,中美都意识到过去那条路不能走,新的道路还在尝试。这个阶段是出现剧烈碰撞,还是形成新的平衡,尚是一个未知数。
Q:你认为哪种可能性更大?
田溯宁:我总体上比较乐观,认为最后会形成新的平衡。技术变革会制造新矛盾。有些人认为回到田园时代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我相信进化论。人类进化、文明潮流短期内可能走向独立、封闭,但最终会被更大的创造力、新的全球化所解决。俄罗斯曾试图创造一套独立铁路体系,飞机普及后这一切都不是问题了。历史终究会向前,全球化大趋势不可改变。
另外,我也在思考技术的两极性。如果两个不同体系能良性竞争,未必是坏事。比如手机有两种操作系统:一是苹果系统,相对封闭、使用不方便,但安全可控;二是安卓系统,比较开放,但不可控。不同时间使用不同系统,难说谁好谁坏。
从历史上看,5G网络很像电力网络。前者传输数据,后者传输能量。电力后来也发展出两种不同制式——110伏电压和220伏电压,插头和标准各种各样,也没什么了不起。过去四十年,中国IT技术创新以应用为主。现在,我们投入很多精力研发芯片、研发操作系统。无论对中国现阶段,还是对未来的全球化而言,这种投入特别必要。
技术的进化不可阻挡
Q:亚信和宽带资本专注高科技领域。中美技术脱钩的风险会影响你们的投资和经营的信心吗?
田溯宁:过去我们在硅谷投资了一些项目,现在多少会受一些影响,但总能找到办法应对。我反而担心中国落入封闭的陷阱。封闭可能会在短期内带来好处,因为不再需要与国际巨头竞争,但长期而言,损失非常大。
好的创新需要各国人才一起努力。美国现代大学制度的建立就借鉴了欧洲。希特勒迫害犹太人时,顶尖人才大量逃亡美国,为美国注入了强盛的创造力。
Q:硅谷企业家怎么看待全球化迷局?他们愿意与中国脱钩吗?
田溯宁:他们有同样的忧虑,但对技术创新的追求、对全球化的认知与我们没有太大差距。以戴尔公司为例。它在中国已经有很大的投资了,会想方设法继续跟中国企业合作。
Q:中国企业家普遍担忧这一轮去中国化的问题。你怎么看?
田溯宁:去全球化和去中国化是一回事。既然不能去全球化,就不可能去中国化。我们要保持企业家的进取精神,保持创新、好奇心、乐观和更开放的心态,不畏困难,不要停下探索的脚步,鼓励年轻人投资下一代的原创技术;不要因为去中国化,把自己封闭起来,别人越不让你做的事,越应该做。另一方面,我对美国也没有那么悲观,市场经济国家的调整能力很强。
在这个时候,中国企业家和投资人要学习、借鉴和掌握全球技术,用好新规则和法律,不要恐惧、丧气和无助。眼前的矛盾看似无法解决,但我们要往前看。凯文·凯利说,技术是一种生命体。它是不可停止的,可能有时候会冬眠,但终究会随四季而进化、发展。世界本身需要新的技术。
眼下,二战后形成的观念、全球化架构正在被破坏,但也能看到进化的力量。我现在就在温故知新,不忘初心,保持好奇心和饥饿学习的状态。这也是我对自己的要求。5G会给产业互联网带来一个新时代,数据成为新的生产资料。我也在努力迎接。
下一个全球化动力来自新网络
Q:你看到的进化力量是什么?
田溯宁:地理大发现改变了人类社会的架构,比如发现了橡胶树才有蒸汽机的密封技术,发现根茎植物让全球人口迅速增加,发现抗菌素让人类寿命翻倍⋯⋯现在我们说数据是新大陆,是新生产要素。那么数据大发现是什么?数据肯定也有规律,那么数据的元素周期表是什么?
我投资了一个数据场景实验室,取名为“镭”。我觉得下一个门捷列夫、爱因斯坦和居里夫人,可能在数据大发现时代出现,年轻人应该去思考这些事情。
Q:如果历史终究会回到正轨,回到全球化,那么新的推动力可能来自哪里?
田溯宁:新的推动力可能来自一个全球化的新网络。它更宽、更安全、更可控,会多方位传输人类下一代变革最重要的生产资料(数据、信息和知识),可能会有天网、有地网等各式各样的网络。
将来大部分创造都要基于数据,而它一定是全球化的。举个例子,将来每个人身上都有传感器,AI模型能精准预测一个人的心脏病发病率。这种模型全世界都会需要,就像青霉素对世界的重要性,这些数据可能成为新时代的青霉素。
Q:为迎接5G带来的新时代,你是怎么学习和准备的?
田溯宁:1994年,我和丁健参加了互联网早期的连接革命。我们说要把互联网带回中国。现在来看,互联网改变了中国。未来,如果汽车、电力、医疗等关键基础设施都要连接上网、数据化,我们的使命就是参与构建一个更安全可控、可信赖的互联网,就像人们信赖电网一样。
近些年,亚信和宽带资本的布局都围绕在5G、云、安全,会再坚持十年。5G是连接,连接到一定程度要变成云,云产生数据就需要安全。这涉及到每一个人的基本权利,比电力安全更难。从理论、实践到商业模式都才刚刚开始,如数据的生产、流通、制造、再制造以及所有权、隐私权等诸多问题仍然没有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