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今年以来,新冠肺炎疫情的持续蔓延为经济全球化带来了新的挑战。近日,基辛格博士在《华尔街日报》撰文指出,新冠肺炎将永远改变世界秩序。新冠肺炎疫情作为一个重大的外部冲击,必然给经济全球化带来非常广泛和深远的影响。后疫情时代的全球经济秩序与全球化会朝什么方向发展?疫情是否会改变全球化的趋势?
为此,我们整理了来自美国、英国、新加坡、日本等国的经济学家、经济研究所以及中国驻美国大使崔天凯,对疫情之下,全球化的发展走向的看法。各国专家看法虽略有不同,但总体上认为此次新冠疫情的全球暴发,不会导致全球化的终结。
中国驻美国大使崔天凯:
疫情暴发以来,一些人把对病毒的恐惧转化为对全球化的排斥,把产业链暂时中断归咎于全球化弊端,这种观点似乎失之片面。全球化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受经济和科技发展需要的驱动,是内生性演变的必然结果,为促进各国经济发展、人民生活改善和人类社会进步发挥了巨大推动作用。另一方面,全球化进程中确实出现了一些问题,有的还很严重。最根本的问题是,生产力空前发展,生产关系的改变却没跟上,一些国家治理不力,全球治理体系改革滞后,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不协调。这导致增长和分配、资本和劳动、效率和公平之间矛盾突出,表现为发展失衡、贫富分化、金融动荡多发、民粹主义盛行等问题。
从较长的历史周期看,全球化的整体发展态势是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进的,从没有因为危机和动荡而止步不前。相反,人类社会一直在危中寻机,在直面和解决问题中向前迈进。当前全球化的波折恰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反思、调整、改革和完善的契机。过去几十年里,随着世贸组织的成立,以及中国、俄罗斯等新兴市场和发展中国家相继加入,真正意义上的全球一体化市场得以形成,互利互惠的全球供应链、产业链已在运转。企图推动国家间经济脱钩、人为撕裂产业链条,这是逆潮流而动。正如习近平主席2017年1月在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发表主旨讲话时指出,“让世界经济的大海退回到一个一个孤立的小湖泊、小河流,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符合历史潮流的。”
当前我们应该着重思考的是,如何通过变革使全球化更有活力、更加包容、更可持续、更为安全?如何让不同的发展模式互学互鉴,并汇聚成推动全球普遍发展、共同繁荣的合力?如何协调发挥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和政府这只“看得见的手”的作用,从而产生最佳效应?如果把遇到的问题简单地归咎于全球化,无异于一叶障目;出于对全球化的恐惧就筑起高墙、自我封闭,无异于因噎废食。
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郑永年:
新冠肺炎疫情之后,各国都会想方设法收回更多经济主权,全球化方向会发生变化,即变为“有限的全球化”。有人认为这是“去中国化”,我不同意。“去中国化”是指美国等国家将其在中国的企业迁到越南、印度等其他国家。
实际上,美国等国家把境外企业迁回本土,迁出的区域不仅包括中国也包括其他国家。一些国家想投资分散化,即避免投资过度集中在一个国家,这也是正常的经济考量。同时要看到,欧美不会把所有企业都搬回本国,而是主要集中在两个领域:第一,与国家安全有关的企业,这在中美贸易摩擦中已经体现出来;第二,与公共卫生医疗物资相关的企业。
从短期看,“有限的全球化”会对中国经济产生较大冲击。近年来,外贸占中国GDP的比重都在30%以上,外资、外商在中国经济中也占有重要位置。此次疫情对中国企业的影响至少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中国很多地方的企业复工之后,由于欧美国家的订单减少乃至消失,无法恢复正常生产;第二,疫情结束后,随着美国、日本等国家的企业迁出,将给中国带来比较大的产业调整成本。
但从长期看,中国将从“有限的全球化”中获益。一方面,西方产业不可能全部撤离;另一方面,西方企业撤离后让出的国内市场空间,中国企业可以迅速占领。目前中国是世界上产业链最齐全的国家,而且国内市场广阔。“有限的全球化”对中国企业来说也可以是很好的机会,不仅可以占领西方企业留下的产业链空间,还可以向产业链中的高附加值环节发展。
新经济思维研究院主席、英国金融服务局前主席阿代尔·特纳:
我们需要注意到,这场危机已经加速了经济的结构性变化。通常我们关注周期性影响,但有时危机会加速一些事情的发展。我认为一定会发生一些逆全球化的事情。
首先,我认为可能会有一些趋势想要缩短物理上(距离上)的供应链、减少对较长供应链的依赖。但这个影响不会特别大。因为物理上,我们已经有措施保证供应链在疫情下安全运转,普及自动化、避免交叉感染等。
其次,我认为我们可能会减少对此前不断扩张的全球供应链的依赖,制造业生产可能将重返发达经济体。对发展中国家来说,这意味着制造业就业流失加剧、中低端工作的收入下降。这些国家很难再复制东亚曾经的出口导向的增长道路。
第三,更深层次的去全球化,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将会是人员流动的冻结。我也不确定这会持续多长时间。这将取决于我们还需要多久才可以获得便捷、精准的核酸检测、疫苗或者抗病毒治疗。
人员流动的冻结对各国旅游业是巨震,对发展中国家来说更是巨震,因为一些发展中国家的收入大量来自劳工汇款。比如菲律宾,外出务工人员的汇款与出口收入同样重要。
最后要说的也是我不希望发生的是,知识文化交流的去全球化。我想强调这一点是因为它非常重要。我们可能难以去彼此的国家旅行,只能够通过远程设备交流。这一事实意味着交流思想和观点的过程将变得有风险,而这对世界发展至关重要。我们需要尽可能地加强交流机制,哪怕只能以视频会议的方式来交流。我们也必须加强支持国际健康组织,而不是削减对它的资助。总而言之,思想全球化和全球合作正面临潜在威胁。我们必须尽全力避免这些事情,因为我们需要尽可能多的全球合作协同。
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普林斯顿大学微观经济学教授安格斯·迪顿:
新冠肺炎疫情为经济全球化模式带来不小的冲击,部分跨国界、跨地域的经济活动甚至被按下了暂停键。回顾人类贸易发展的数千年历史,大型流行病的集中暴发地大多与全球贸易路线高度重叠。每当大流行病发生,经济全球化模式都会在短时间内受到质疑。但我们不能因此忽视全球化的益处:它极大地提高了全球整体收入水平,许多国家、企业和个人的发展都受益于经济全球化模式。无论新冠肺炎疫情如何变化,恢复消费都将是今年全球经济发展的主题。随着疫情走向平稳,大部分全球性的贸易活动将逐步恢复常态,全球化进程将进入全新阶段,展现全新的面貌。
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美国著名经济学家阿比吉特·班纳吉:
实际上,我对全球化并不十分悲观,但我认为全球化的程度可能会有所变化。目前,全球供给链对一些国家的依赖程度如此之大,以至于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全球化会很快终结。我只是认为,也许汇率会为了适应这一点而有所变动。人们可能会对之前全球化过热的现象提出质疑和反思。这种质疑是必须的,因为我觉得之前在一些贸易圈内的承诺过于幼稚。但总体而言,我不认为这会是全球化的终结。
亚洲开发银行(ADB)首席经济学家 泽田康幸:
这场全球疫情可能会给世界留下永久的伤疤,导致全球经济发生根本性的、长期的变化。例如,全球化可能会出现倒退,这对亚太这个从一体化中获益良多的地区来说是有害的。我们有必要重申开放贸易和投资体制的重要价值,以维护亚太地区和全球经济的繁荣。
美国智库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PIIE):
PIIE近日发表报告称,新冠病毒大流行正在加剧“去全球化”趋势。人与人、国与国之间,越来越害怕相互依赖的格局。世界贸易组织(WTO)预测,2020年,世界贸易将下降13%到32%,远远超过世界GDP的预期降幅。不过PIIE认为,这种经济“向内”的转变并不意味着全球化的结束(只是部分逆转),但要消除由此造成的损害可能会相当困难。
新冠病毒(COVID-19)大流行正在推动世界各国纷纷退出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大潮。政策制定者和商界领袖现在都在质疑,全球供应链是否延伸得太远了。在一个联盟不稳定、国际合作缺失的环境中,他们也在问自己是否应该减少经济上的相互依赖。法国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Emmanuel Macron)表示,这种新冠病毒“将改变我们在过去40年里一直与之共存的全球化的本质”。欧盟贸易专员Phil Hogan表示:“我们需要考虑如何确保欧盟的战略自主权。”澳大利亚总理斯科特·莫里森(Scott Morrison)向议会表示:“几个世纪以来,开放贸易一直是我们繁荣的核心部分。
但同样,我们也需要仔细审视我们的国内经济主权。”此外,日本也开始研究如何打破供应链上对中国的依赖,在国内生产更多产品。国家安全和公共卫生方面的担忧,为保护主义和“强调国内采购”的想法提供了新的理由,尤其是在医疗设备和食品方面。
全球化是可以逆转的,至少可以部分逆转。当然,PIIE亦指出,这种倒退不会标志着全球化的结束,但逆转程度确实已经达到了历史最高水平。2008-2010年的大衰退标志着全球经济一体化历史性的转折点。现在,为了应对当前的健康和经济危机,政策制定者似乎准备更努力地来加强“去全球化运动”。
PIIE认为,这些措施可能减缓或扭转全球化带来的经济增长。更糟糕的是,未来新的贸易限制可能会激增,从而带来可能需要几十年才能扭转的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