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济的近忧与远虑
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给中国经济造成前所未有的冲击,一方面,国内疫情防控常态化,消费“重启”面临极大压力,需求难以大规模释放;另一方面,全球疫情持续蔓延,出口受阻,外贸大幅缩水。推动经济发展的“三驾马车”中的消费、出口承压,各地启动的新投资计划是否可以消解疫情对经济的冲击?是否存在隐患?在疫情防控常态化下如何有效拉大内需?如何着眼长远解决中国经济的深层次问题?短期刺激与长期健康发展如何平衡?
阿拉善SEE生态协会会长、武汉当代科技产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艾路明,中国并购公会创始会长王巍,中泰信托、大成基金董事长吴庆斌,国务院参事、友成企业家扶贫基金会副理事长汤敏,国民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王小鲁,中银证券全球首席经济学家管涛,国务院参事室金融研究中心研究员、前银河证券首席经济学家左小蕾等七位企业家、经济学家和金融专家在2020亚布力论坛武汉特别峰会进行了一场高智识的对话,诊断中国经济的近忧和远虑。财新传媒常务副总编辑、财新网总编辑张继伟主持了本场论坛。
张继伟:2020年是比较困难的一年,不仅受到疫情的影响,还受到外部环境,比如中美关系的影响。在这种情况下,今年上半年中国经济的走势还是比预期中好得多,这得益于中国政府采取了宽松货币政策以对冲经济下行的压力,同时发行了抗疫特别国债,并进行了一系列结构性改革。但是下半年的形势仍然有非常大的不确定性。首先,请各位嘉宾讲一讲经济的走势,并从各自的角度谈一谈近忧与远虑。
艾路明:总的来说,上半年的疫情对国内企业的打击是非常大的,且短期内恢复的可能性比较小,特别是那些与人流量关系密切的企业,比如旅游产业。尽管有很多人说会出现消费的报复性反弹,但我认为没有这个可能性。比如体育产业的体育版权业务,很大一部分收入来源于转播体育比赛,但今年国内外大部分体育比赛都暂停或者推迟了。我们拥有在华全媒体版权的2020赛季西甲联赛要到6月份才重启,我们拥有赞助权及版权的2020欧洲杯也推迟到了2021年,这些肯定会给上市公司业务带来一定程度的影响。而医药产业虽然受到了比较大的打击,但国家对抗疫企业给予了特别的支持和帮助,可能现金流会好一些。
未来几年,压力会越来越大,我们还是要对产业本身保持高度的关注。如何在今天这样一个市场环境、国际背景之下,使企业能够持续地保持增长动力?我认为我们需要不断提升核心技术能力和产品创新能力。根据过去几年的状况,我们认识到仅仅通过市场能力的扩张、外延式的扩张来推动企业、产业的发展是远远不够的。让企业在所从事的领域里,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产品,才是未来最重要的发展方向。
王巍:我有两个观点。第一,循环是我们需要重新思考的问题。第二,内循环之所以变得重要,恐怕是因为外循环出现了问题。我们的创新方向、下一步的应对政策,要考虑清楚。
这次疫情,受打击最大的领域多与传统行业相关,与民生相关,与民营企业相关。近一二十年,我们始终在谈怎么解决民营企业融资难,现在看这些问题都有很大的进步和改善,但是核心问题没有太大变化。我个人感觉,融资困难、市场准入、公平竞争、观念歧视等问题,不是几个政策文件就能解决的;但民营企业家互相抱团,与体制不断地勾兑,与政府不断地合作,会慢慢形成比较好的平台,帮助民营企业渡过难关。
汤敏:2020年可能是一个大转折的年份。人类百年来没有遇到过如此严重的疫情,也不清楚还会持续多长时间,所以我们要做好与疫情长期共存的准备。即使没有疫情,中美贸易战、科技战,甚至未来的金融战也难以避免,这也是一个百年未遇的大变局。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想用原来的方式迈过这道坎,看来不太容易。现在,一系列变革正在筹划,企业家也在摸索中。企业家抱团取暖,互相讨论,是应对大的转折与危机时,一个非常好的办法。我们还要进一步深入。
短期来看,中国在疫情防控方面已经走在世界前列。有了防控疫情的经验之后,我们在其它方面的发展应该更快、更大一些,从老百姓到企业家、政府都要认真思考下一步怎么走。在防疫上切记过犹不及,付出不必要的代价。现在全世界也都在探索与疫情长期共存的方式。
王小鲁:中国的疫情防控取得了明显成效,经济也已经走向复苏,但是情况并不是很乐观,未来的困难恐怕还会有很多。
从内需方面看,内需没有回到稳定增长的轨道,对未来的经济走势是一个不确定的因素。其中,二季度居民消费依旧是负增长,投资虽然已经恢复了正增长,但是民营投资仍然很弱。二季度的投资增长主要是政府投资和国有控股企业投资,特别是央企的投资拉动起作用。但是接下来,我们是否还可以持续地靠政府投资、国有企业投资来拉动经济?我认为是不行的。我们需要回到正常的轨道上,让消费需求成为支撑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因此,改善民生就显得非常重要。
从投资方面看,短期内为了恢复经济,政府扩大投资,我认为是必要的。但是我国也存在一个常见的情况,就是很多人都认为只要一说到拉动内需,就只有政府投资和货币宽松这一条路。这样做好不好?政府投资在短期内能够拉动经济增长,但同时也面临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结构失衡。结构失衡的一个非常关键的现象,就是投资过度和消费不足。
未来,我们应该把民生放在第一位,把恢复结构平衡放在第一位,把投资率适度降下来,把消费率恢复到合理的水平,这样才有利于维持经济的持续增长。为了实现这个目标,现在的财政政策、货币政策都需要做一些调整。与发达国家和一部分中等收入国家相比,我们的政府支出中,用于民生支出的比重偏低,而投资支出、政府行政管理支出过高。转换目前的政府支出结构,对拉动民间消费能力、拉动内需的好处非常大。
当然,为了回到长期持续增长的轨道,我们仍旧要通过改革来解决一系列结构问题和体制问题。
管涛:7月30日,中央政治局会议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国内国际双循环”,同时提出了跨周期调节机制的设计。跨周期调节体现了中央对未来经济发展形势的前瞻性思考。
今年,新冠肺炎疫情对经济的供给和需求都造成了很大的冲击。一季度经济是负增长,二季度虽然有一个超预期的正增长,但上半年仍然是负增长。总结上半年的情况,今年全年的经济实际增长可能在2%、3%,所以我认为下半年的宏观调控仍然以对冲为主。当然,7月30日的中央政治局会议也提出,下一步的工作主要是落实上半年出台的一系列财政、货币政策。因此,在下半年,逆周期的调整基调没有变。
明年我们可能面临什么样的情况?由于今年年初的经济大幅下挫,所以明年经济可能会有8%、9%甚至10%以上的增长,意味着我们的产出缺口为正,这对宏观调控是一个新的挑战。因为这次是公共卫生危机造成的经济冲击,所以这一轮经济周期和以前的经济周期不一样。下一步宏观调控怎么应对?是不是跟以前应对正常的周期一样,达到一定的增长就开始紧缩?这需要我们认真思考。
上半场和主要经济体相比,无论是财政政策还是货币政策,中国都没有大水漫灌,这叫宏观经济政策定力。下半场的宏观定力政策就是要平衡好稳增长和防风险的关系。现在市场对下半段的宏观政策有很多猜测,有关部门要考虑如何引导市场预期。如果政策总是摇摆不定,也不利于稳定营商环境。
左小蕾:我先说近忧。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公共卫生领域的大危机,这个危机可能会让我们遭遇30年代大萧条以来最大的经济衰退。虽然从目前的经济数据来看,中国现在的经济已经超预期恢复正增长,但实事求是地说,中国经济远没有恢复到正常状态,还有很多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增长的不均衡,供给大于需求,但是经济要持续稳定地增长,一定是需求作为拉动的主体。目前,需求的缺口很大,远远没有达到常态化增长,增长部分也主要来自强势推动。第二个问题是就业。如果我们想让经济平衡、平稳地增长,就需要保就业。因为大规模的失业是很严重的,老百姓失业就没有收入,没有收入就没有支付能力,没有支付能力就无法消费。这些都是非常严峻的考验。而且由于疫情和中美贸易战的影响,我们的国际经济贸易大幅萎缩,“三驾马车”可能变成以投资、消费“两驾马车”为主,要做好充分准备。
我再说一下远虑。第一,我们对疫情还要持续多久,至今没有科学的判断和分析,这给经济带来的风险非常大。第二,中美从贸易战升级到金融战、科技战和外交战,这对中国是一个长期的影响。现在的政治经济形势,不符合市场经济的发展态势,它打破了根据比较优势进行全球资源配置、形成全球资源产业链、世界共同发展的理想化模式。中国一定要做最坏的准备,然后去争取最好的结果。我觉得只有把内循环和外循环融合起来,互相促进,对我们来说才是真正的成功,才能解决我们的远虑。
吴庆斌:我先讲三个远虑。第一个远虑,我们的健康受到威胁是新常态。一直到今年正月之前我还认为,现代医疗那么先进,对付一个病毒是手到擒来的事。新冠病毒之后我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它打破了我对医药、专家、生物技术的一些认知。日常生活中,化肥、农药、转基因用得越多,越是在破坏大自然,破坏生态环境,大自然一定会对我们进行报复。疫情防控可能是长期的,就算没有新冠病毒,也会有别的病毒。
第二个远虑,此次疫情之后我们会变得更加保守,对健康更加重视了,对社交方式的影响很明显。第三个远虑,疫情导致全球化过程突然中断,也改变了过去40年来经济发展的一些思路和想法,而且人心变了就再难扭转。
我再讲两个近忧。第一个近忧,国家应对这次抗疫花了很多钱,我们不知道这个数字具体是多少,但却能反映出社会治理的高成本问题。第二个近忧,近几年,很多企业破产,企业经营困难也成为当下的一个问题。我们提出来的无论是双循环、供给侧改革,还是跨周期调控,这些都是办法,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中国有句话叫“多难兴邦”,我们还有机会打翻身仗,我对中国中长期发展还是有信心的。
张继伟:在内外部压力下,中国下一步经济动力,特别是创新动力来自哪里?民营企业要如何应对?
艾路明:从国内总体抗疫的情况来看,民营企业确实走在了最前面。在武汉,疫情防控的医疗物资保障、方舱医院建设,民营企业都发挥了重要作用。经过40多年改革开放,民营企业在市场上锤炼出了保障能力、市场能力。在抗疫中,他们不仅仅有社会责任,而且有能力承担社会责任。未来,中国经济明显遭遇困难的时候,我们应该怎么做?在目前的全球经济状况下,无论他国如何封锁我们,民营企业依然应该以创新的姿态推动外向型经济的展开。内循环可能有某种程度的不得已,但是外循环极为重要,要通过民营企业的创新,推动中国市场和民营企业走到前面去,和全球经济对接,而不是一说内循环,我们就自己招呼自己。
疫情防控走到今天,我还是比较乐观的,今年底中国可能会完全走出疫情。正如武汉市委王忠林书记所说,武汉是一个“无毒”的城市、一个干净的城市,医疗手段、医疗技术已经发生重大变化,防控好疫情的可能性更大。在这种情况下,民营企业还是应该把眼光放到全世界,把能力放在与全球市场接轨上。
王巍:我简单地说三点。第一,中国要坚持改革开放。只有坚持改革开放,中国才有希望。改革开放是这代人的宿命,不能停下来。第二,一代人解决一代人的事。我们这代人经过40年的奋斗走到今天,我们曾经熟悉的模式今天都变了,要重新学习。我很欣慰的是,在充满热血奋斗的年纪,我们为改革开放做了贡献。到了现在看不清的时候,我们也应该退休了。新一代有很多机会,比如大数据、区块链、人工智能,一定比我们这一代做得更好。第三,我们要保持好的心态。欧洲这么多年没有发展,欧洲人也活得很好。所以,我们也要适应一下,不要太焦虑,多做点公益和其它的事,不给国家添乱。
汤敏:我们现在一谈创新,大家就会想到5G、人工智能、高科技的创新。哈佛大学教授克里斯坦森曾经提出一个概念,叫“开辟式创新”(market-creating innovation),即开辟未消费市场的创新。这种创新就是打开下沉市场,或者是低收入人群的市场。中国的中产阶级人口大约有4亿,而中低收入人口有近10亿,这个市场是很大的。但现在市场上的产品,多是为了满足中产阶级需要而设计的。如何针对中低收入这一庞大人群,创造出新的产品,或是把现在太复杂、太贵重的产品重新改造,打进下沉市场,是我们需要思考的。拼多多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用开辟式创新的方式把下沉市场做好,不仅可以扩大生产,也可以增加人的幸福感。这个路一旦打通,我们的产品也能打开“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甚至是欧美国家的低收入群体市场。因此,我们要改变对创新的认知,开辟未消费市场的创新有时比高科技创新更重要。
王小鲁:政府和国有企业在军工、航天等领域的科技创新方面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基础理论的发展主要靠政府推动。但创新绝不仅仅是政府和国有企业的事情,大量的创新来自民间、市场、民营企业。这种情况应该是一个常态,今后中国要走创新的道路,主要还是要靠市场、民营企业以及各种类型企业的积极参与。现在的市场环境还有相当多的问题,不太利于创新,比如竞争条件不公平、小微企业融资困难、知识产权保护不足等。如果能够推进这些方面的改善,打造一个更好的、更能公平竞争的市场环境,将有利于各种企业不断推进创新。这条路的前景还是非常广阔的。
张继伟:前几位讨论创新比较充分,接下来三位嘉宾可以谈谈内循环下的金融政策选择。
管涛:目前谈财政货币政策协调非常具有现实意义。疫情导致经济下行,企业和家庭都非常困难,杠杆率上升得很快。如果让企业、家庭自己修复杠杆率,可能进程会比较慢。这时,通过财政分担一部分疫情造成的损失,可以帮助家庭和企业修复资产负债表,有利于提振消费需求和投资需求。
财政政策解决企业和家庭的开支问题,货币政策解决借贷问题。两个政策虽各有侧重,但相互配合,更有利于精准发力,解决企业和家庭的一部分困难。如果完全通过银行渠道来放贷是不合理的,而且缺乏有效的风险分担机制,实际上也不利于发挥银行的积极性。国际上也有一些应对策略,这方面可以进一步探讨。
左小蕾: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互相配合,当然非常重要,因为资源整合可以强化效果。在当前的特殊情况下,我们要有一个共同目标,朝同样的方向发力,更紧密、更精准地配合。目前来看,什么是统一的目标呢?就是今年两会提出的“六保”。“六保”为什么重要?因为要完成“六保”本身就是一个内循环,也是消费平衡的过程。两会报告为什么提出新的市场主体?调查表明,2018年的一千多万个新增就业,是由个体工商户和微型企业创造的。在疫情的影响下,就业压力非常大。在这种情况下,要稳住市场主体,政策就要发力,比如出台一些扶持中小企业的政策。
与此同时,财政政策可以在稳定市场主体方面做一些事情。银行给企业贷款了以后,是不是可以贴息?是不是有政府担保基金?我们还有一个很大胆的想法。很多数据显示,一些微型企业的盈利很高,甚至超过中型企业、大型企业。为什么不能创造一个以分红为主,而不是以上市为主的股权投资概念,帮助具有成长性的企业高速发展?财政扶持资金和一些其它财政的资金,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我们要创新。
吴庆斌:货币政策目前太猛,钱印得太多,必然会推动股市和房市。为什么房市调控一直没有放松?因为钱多了只能去这两个地方。现在的财政政策也很猛,国家还要救市。但问题是,财政政策给到了政府,政府没有给到企业,而是用于解决民生问题,解决“六保”问题了。但实际上,能够创造价值的是企业。只要企业发展好了,有些问题自然就解决了。只有真正做到民营企业、非公经济和人民、政府是一家人,才能把经济搞活。所以,我希望财政政策能更直接地给到市场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