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应对新冠病毒疫情的经验与教训
2020/05/07
叶志敏:中美双方互相学习、相互合作非常有必要,也能使全球在应对这场危机中受益。我也想提出一些问题和思考:
新型冠状病毒是一个全新的病毒。在暴发初期,病毒的起源、毒性、传播方式及症状等特性都是未知的。公共卫生专家和政策制定者都说,要赶在感染人数指数增长之前迅速行动。但是,在不确定和未知的时期,在我们并不掌握相关知识的情况下,什么样的体系能够让我们更有效、更迅速地行动呢?早发现、早测试、早隔离、早追踪、早治疗的策略非常好,但在缺乏完整信息的情况下,我们应该做哪些事情更好地应对未来?
对传染病或流行病的控制,与一个国家的医疗卫生体系是否有效紧密相关。从1月23日起,中国采取了一系列防控措施,社会医疗保险也免除了新冠患者的自费支付。那么,全民医保的中国及欧洲国家,在预防和应对疾病方面,是不是比美国做得更好?这次疫情也暴露了医疗服务体系的一些基础问题。如果中国有强大的基层医疗体系,能够更好地缓解医院压力吗?能够在检测、监测、公众教育等方面做得更好吗?
对中美这样的大国来说,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关系、组织结构和治理结构的关系、疾控中心和医疗体系的关系、医疗体系和医疗保险体系的关系,以及药监局的审批都非常复杂。那么,集中的体系和分散的体系,哪个更有效?什么样的决策需要更集中,什么样的决策需要放权?集中或者放权到哪一层级,以及如何进一步监管?我们需要思考,在中美两国的经验上,我们应该学到什么?
王辰:新型冠状病毒是“世界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的一个重要扰动因素,会对全球政治经济格局和各国发展格局造成重大影响。通过这次疫情,我们希望全世界深刻认识到卫生健康事业的重要性:
第一,它是最大的民生问题。第二,它是最突出的社会经济发展动力,健康产业应该变成驱动社会经济发展的、满足人民需求最主要的产业。第三,它是最大的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问题,必须关注医学科技、卫生健康事业在整个国民经济的占比。现在有一个片面观点,认为卫生和健康事业的花费在GDP中的比例高了。我们应当转换看待这个问题的角度。没有人抱怨石油产业和汽车产业在GDP中占比高了,因为它们似乎催动了经济的发展。实际上,石油产业、汽车产业跟人的终极利益是违背的,相互矛盾的。而卫生和健康事业跟人类终极利益是一致的,人类应当在社会产品中更多关注健康和生命。
中国还有一个突出问题——钱、医、防是分离的,是互相独立的体系。促进医疗和预防体系高度融合极为重要。另外还有一点至关重要。中国应当设立一个有效、独立的科学基金和机构,激发医学科技和健康产业发展。
Harvey Fineberg:我数次参与应对全球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包括2003年SARS和2009年H1N1。我可以分享一些经验:
第一,政府必须真正诚实和完整评估所发生的事实,分析哪些决策起作用了,哪些却没有。政府必须将这一条当作出发点,否则其它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成功。
第二,无论是个人还是其它任何形式的组织,必须具有独立性。他们的发现、结论和建议必须被看到,并且真正免受决策者的任何影响。组织必须具有适当的领导者、成员、工作范围以及资金支持。他们必须毫不畏惧地询问已知信息,询问已决策的内容、指令、计划。在疫情暴发初期,当事情最不确定时,决策面临的挑战最为严峻。这是需要特别审慎检查的过程,既要关注决策质量,又要关注其实施质量。组织需要在文化和治理的背景下理解哪些事情做得好,以及在灾难之后复盘哪些事情本可以做得更好。
我们不可放过任何为未来做准备的机会。复盘不是为了责备,也不是抹黑,而是从这些经验、教训、承诺和计划中受益。新冠疫情只有在世界各地都消失,才能彻底消失。我希望大家共同努力解决眼前问题,并吸取教训和改进,为应对下一个新型传染病做好更充分的准备。
Margaret Hamburg:我从科学合作的角度来谈谈美国和其他国家如何应对疫情。
信息共享、协作分析和协力研究是目前的工作核心。我们需要对疾病基本特征有认识,措施才能有针对性。这对可能的疫情二次暴发和全球防控有重要意义。但目前,我们对于这种疾病的许多基本特征仍不清楚。这些问题是科学界良好的契机,科学界需要共同努力,创造更有意义的答案。
美国目前的一个关键需求是进行针对性研究。这些研究需要资金来建立、检验早期研究方法,以确定未来是否需要更多重大投资。临床试验方面有一些重要问题要面对,更重要的是必须跨机构、跨部门、跨国界加强科学工作。这将会使监管标准和方法更加协调,避免在世界各地反复经历监管程序。我还想强调,在进行对照试验时,必须确保我们可以问出关键问题,并真正确定什么是有效的。如果我们不严格地进行这项工作,将无法得到所需要的答案。
确保产品开发也是我们要努力解决的问题。在美国,部分可用疫苗是由小型生物技术公司开发的。它们的专业技术能力很强,但从未生产过疫苗。因此,能否保证产品质量、扩大制造规模是关键。供应链也非常令人关注。在全球化中,所有国家的产品开发和制造都相互依赖。但在疫情期间,全球化产业链反而可能让我们难以获得日常护理和重要药物。我们需要共同努力,研究供应链问题、业务连续性问题,以及如何为未来建立更好的体系。我们需要边走边学。
David Blumenthal:美国防疫的漏洞是什么?
第一,各州确诊病例和死亡病例的分布差异巨大,对疫情顶点的预测会因预测模型以及地区而截然不同。
第二,由于缺乏测试盒,很难评估新型冠状病毒的发生率和流行程度,甚至很难预测该病毒将在哪里传播以及在各个地区的严重程度。我们开发测试试剂的速度非常慢,至今也不清楚为什么不能直接进口其他国家的有效测试盒。
第三,没有足够的公共卫生资源进行监测和报告。比如,我们无法集中收集可用医院病床数量、ICU病床数量及患者数量,因此对当前的可用资源缺乏了解。美国医疗系统花费了GDP的18%,但为什么我们没有取得更好的结果?
第四,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对于疫情的重要性认识不同、想法不同。不久之前,美国的媒体还在尽量淡化疫情的严重性。
第五,缺乏有效的隔离检疫流程,比如进入家门之前没有先消毒,许多医务工作者一度没有防护设备。而且美国人有这样的习惯:反抗政府的决定。现在有些企业正在起诉政府,希望政府撤销关闭企业的命令。
我们为什么会面临这些问题?
第一,美国政府系统设计的初衷是为了防止权力集中。根据宪法,中央政府没有权力干涉各州如何分配医疗资源,或者干涉地方政府控制疫情的措施。这就影响了中央政府所能发挥的作用。中央政府有权在紧急情况下进行某些干预,联邦政府现在也使用了其中的一些权力,但总体还是希望政府的影响最小化。因此,使用权力总是迟疑和缓慢。
第二,近几十年以来,特别是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美国在公共健康方面的投资不足,官僚主义也导致疫情防控迟缓。我们的医疗系统成本非常高昂,但系统是分散的、碎片化的、私有的,缺乏协同机制,且被认为可以正常竞争。政府鼓励地方医疗机构竞争,它们就不会互相合作。
毛振华:中国在“外防输入,内防反弹”压力仍然巨大的情况下,有必要进一步在全国推广全面核酸检测,做到“应检尽检、愿检就检”。从目前情况看,不仅有其必要,也具备高度的可行性。
“应检尽检”是指对所有需要隔离医学观察的人员(包括集中隔离人员和居家隔离人员)应强制进行核酸检测,相关费用由国家财政支付。从目前情况来看,“应检尽检”的人员主要包括境外入境人员、湖北外出务工人员以及其它省市进京人员。“愿检就检”是指对一些企业和个人确有需要、自愿进行核酸检测的,各地医疗机构应提供相应的检测服务,费用由个人或企业自担。武汉地区现有120多万在校大学生,全国各地教职工返校开学,人员大混集也将构成巨大的防疫压力。我强烈建议武汉地区的大学在这一学期全部采取网络教学,即使开学也要对所有师生进行核酸检测。
在疫情全球蔓延的背景下,在疫苗被研发出来之前,中国疫情防控并不能掉以轻心。推广“应检尽检、愿检就检”,识别与隔离无症状感染者应成为防范疫情二次暴发的“重中之重”。
卢迈:在公共卫生方面,中美有很多事情需要合作,比如新药和疫苗研发。对于中国来说,有一些方面需要强调:
第一,我们过去认为流行病已经让位于慢病,所以公共卫生体系比较重视慢病,对于流行病防治的重视有所下降,应该把这个短板建设好,一直建立到社区,起到早发现、早诊断、早隔离、早治疗的效果。
第二,重新设计报告体系,重新设计激励机制,避免因为害怕惩罚而瞒报。
第三,此次防疫暴露出社会公平方面的差别。比如,农村基础设施不完善、农民收入低,进行网络授课时农村孩子得不到相关服务。站在2020年新的起点上,我们应该作出更大努力。
萧庆伦:中国对于病毒研究以及对于患者的收治、救治经验丰富。王辰院士强调中国乃至全球应将公共卫生放在重中之重,我认为其中有许多工作是这次与会者可以做的。Margaret Hamburg局长说,中美之间应该在坚实、高标准、科学、严谨的方法下,开展评估和研究方面的合作和分享。从这次疫情来说,幸运的是全球科学界更加团结合作。
Harvey Fineberg院士提到我们要保持诚实及全面的评估,要以公正和客观的方式看待政策,从中获得教训,才能真正有效地应对未来的挑战。我特别同意他的观点。我相信,未来大概3-5年之间就会出现新病毒。所以,我们要不断吸取经验,用更加严谨的方法为未来做准备。
陈东升:武汉疫情防控是政府、民间、医疗系统、志愿者、社区的全方位、综合化集体防治,这可以为全球疫情防控贡献经验。
虽然中美两国的制度体系有很大不同,但也有很多共同之处。改革开放42年,中国成长、诞生了一批像泰康保险集团这样的大型民营企业,在中国抗疫过程中,民营企业、民营经济发挥了很大作用。疫情全球大流行后,中国民营企业家又积极为其他国家提供防护物资。
很多专家学者认为,这次疫情会加速逆全球化,各个国家会逐步走向封闭的体系。我不这样看。我认为,新冠病毒疫情全球大流行,正是全球化的一个结果。反过来,也需要全球协同来应对,共同建立稳定的体系。
政府之间建立流行病防控的协同机制,这个我们决定不了。但是,科学界、学术界、企业界可以加强合作和交流。我们有意愿把泰康公共卫生及传染病防治基金长久运营下去,推动民间建立流行疾病防治的全球应急机制,甚至保护人类未来的发展。
(根据讨论内容进行整理,有删减。)